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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零年的十一月,慕尼黑已是深秋,街道两边树的叶子几已落尽,只零星的挂着几片黄叶,在萧颯的秋风中无力地摇摆着。已是晚间,路上的行人稀少,弗里恰伊刚从排练厅出来,他让助手先走了,他想一个人独自走会儿,这次邀请他来演出的慕尼黑音乐厅历史悠久,但由于自然灾害和战火几经重建,浴火重生,可是他还可以像这音乐厅一样重生吗?

 想起这些,弗里恰伊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不由得竖起衣领,裹紧了外套,他一九一四年出生于匈牙利音乐世家,父亲是匈牙利皇家军乐队指挥,不到六岁就进人了布达佩斯高中音乐初学者班,长大后进人布达佩斯音乐学院,主修钢琴和作曲,其老师是二十世纪匈牙利最伟大的音乐家巴托克和柯达伊,二十岁时就担任南部城市塞格德一家管弦乐队的指挥,二十五岁被聘为布达佩斯歌剧院指挥,六年后被晋升为该院的音乐指导。一九四七年在萨尔兹堡音乐节上临危受命,替代突然生病的克伦贝勒指挥德国作曲家艾奈姆的《丹东之死》,一举成名,轰动欧洲乐坛。第二年,出任柏林德意志歌剧院音乐总指导,同年,柏林美占区交响乐团(RIAS)成立,这是二战后原西德重建的第一个广播交响乐团,全部都是新的乐手,弗里恰伊接受了挑战,出任乐团的首席指挥,他忘我地投入了工作,仗着自己出类拔萃的才能和严格的训练,RIAS一跃成为欧洲的一流乐团,也是在这一年,弗里恰伊和DG唱片公司签订了第一份录音合同,成为DG最重要的指挥家,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欧美各大乐团都争相邀请他指挥演出一九五六年又出任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艺术指导,指挥了大量意大利,德奥经典和现代的歌剧,大获好评。一九五七年他还录制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是DG首张立体声唱片,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此时的弗里恰伊的事业如日中天,可去年搬了新家后,身体经常不适,一开始以为工作劳累所致,没想到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是白血病,这其实在他这个年龄非常罕见,但这就是发生了,弗里恰伊感到过绝望,上帝啊,你为何如此残忍,还是我的生命燃烧的太快,以至于过早的熄灭?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如果没有,那就抓住最后的时光,充分地燃烧自己,留下最亮的瞬间。他陆续做了两次大的手术,医生叮嘱他要好好休养,可对他而言,如果不能上他心爱的指挥台只会更加煎熬,虽然身体还很虚弱,每天的药物反应也很重,他还是慢慢恢复了工作,今年六月慕尼黑电视台特地给他录制了《沃尔塔瓦河》的排练,当排练到尾声沃尔塔瓦河在崇山峻岭中奔腾时,他不禁感慨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活着真的很美好!”,那一刻,他的心里掠过一丝绝望和留恋,他努力克制住不要让它们流露出来。

眼前的街道是多么的熟悉,可又是那么的陌生,在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工作的日子里,他巨大的热情和时间都倾注在排练和演出上,根本没有闲暇去留意这每日走过的街道,他放慢脚步,夜晚的街道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特别凝重,商店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不远处有家咖啡馆泛着暖暖的光,他不由得顺着这光走了过去,刚一推门,他就听到了熟悉的音乐,那正是他指挥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也是DG的立体声录音,轻盈的弦乐和晶莹剔透的钢琴声使咖啡馆里的气氛变的非常优雅,店里的人并不多,他走到里面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侍者并没有认出他来,也许他不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也许是由于生病,弗里恰伊比以前瘦了很多,虽然他本来就是个瘦子,但现在颧骨更突出,面颊已经完全陷进去了,秃顶前面的脑门也显得特别大,两边的头发又卷又长。他要了杯咖啡,低头看到桌子边上有个小卡片插在台子上,上面写着“柴可夫斯基”,下面是他的生平简介,这应该是家古典音乐主题的咖啡馆,每个桌子上都有位作曲家坐镇,弗里恰伊不由得会心一笑,他刚才排练的不正是柴可夫斯基的曲目吗?这次音乐厅让他定演出曲目,他毫不犹豫的选了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和恩师巴托克的第三钢琴协奏曲,这两首都是作曲家生命最后的作品,他现在选它们当然有特殊的意义,特别是柴六,他早在一九五三年就录过唱片,DG特地找来柏林爱乐由他指挥,当时他是尽力去理解,按照作曲家的所要表达的去演绎,唱片的反响相当好,为他打开了指挥柴可夫斯基和其他俄罗斯作曲家作品的大门。而现在他觉得没有任何一个曲目比柴六更适合他此刻的心境,他要将自己的一生注入到这首交响曲中,他的青春,爱情,抗争和幻灭将毫无保留的通过这首曲目表现出来。

 第一乐章,是他的青春。开头的引子,低沉的大管缓慢地发出死神的召唤,他让乐手稳住气息,放慢速度,阴森的大管过后,弦乐,木管依次重复片段,像死亡无声无息的缠绕过来,无法摆脱,紧跟着弦乐发展出一段绝望的旋律,这奠定了这首交响曲的基调:死亡的宿命,是啊,死亡是所有人的宿命,可只有当死神来敲门时才能真切的体会到这种绝望。第一主题他摒除了焦虑,慌张的情绪,他的青春是充满朝气的,忙碌的,同时又是从容的,他想起了在布达佩斯音乐学院的日日夜夜,他全身心的投入学习,贪婪的吸取音乐的养分,在布达佩斯歌剧院他和剧团乐队排演了多场经典歌剧,工作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那真是快乐而充实的时光。第二主题温暖的旋律使他想起了故乡美丽的多瑙河,她穿城而过,如母亲般静静的守护着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们,他让乐队将这段旋律演奏出柔情似水,百转千回的效果,这是他最温暖的港湾。展开部开始的那一声惊雷不正是他一九四七年在萨尔斯堡的横空出世吗?整个展开部正是呈现了他在德国各大乐团和剧院辛勤工作,不断进取的状态,这是他人生的又一个高峰,非常艰辛,但充满了成就感。

 第二乐章圆舞曲,他又一次让乐队放慢速度,甜蜜的爱情总是令人难忘,可是在生病之前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体会,繁忙的工作使他无暇顾及,生病后最大收获就是多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妻子对他精心和呵护和安慰是他能再次走上指挥台的重要原因,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再走的慢一点,让他无限的徘徊在这浪漫的圆舞曲中。

 第三乐章,作曲家想表达的是失望,而他却是要抗争,第二主题在飘忽不定、焦躁的第一主题下不停的积蓄和发展,最后演变成坚定的进行曲主题,这个主题不停的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和别的指挥让铜管主导不同,他让鼓手用最大的力度去击打,使鼓声盖过铜管,像仪仗队坚定的步伐敲打地面,引领着乐队向前进发,每一声步点都坚定有力,豪迈宏伟,表现出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意志。这种一往无前的决心在他十五岁时第一次替代父亲指挥皇家军乐队演出时就已经体会了,他不会坐以待毙。

 第四乐章,他不要幻灭,他要燃烧!如果宿命无法抗拒,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充分的燃烧自己,乐曲中段,一开始的叹息主题不停的发展,弦乐和管乐缠绕上升,火势在蔓延,最终在定音鼓的轰鸣中到达顶点,火光冲天,旋即短暂的休止后继续发展燃烧,火光中回忆的画面一幕幕再现,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留恋,在又一次高潮后火焰慢慢熄灭,最后一切化为灰烬,随风而逝。。。。。。

 弗里恰伊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我流泪了么,不,这不是我。”他叹了口气,用手巾擦拭了下眼角,默默的望着窗外。“请问您是弗里恰伊先生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是这家店的店主,也是您忠实的观众,先生。”弗里恰伊克制住自己悲伤的情绪,抬起头,回答道:“是的,我就是弗里恰伊,谢谢您喜欢我的指挥。” “太好了,谢谢您能光临我的小店,今天的咖啡我请客了,您不用付钱。明天的音乐会我早就买了票了,非常期待您的演出。”店主非常的开心和激动。“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弗里恰伊说道,“也谢谢您的咖啡,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我的太太要担心了。”“好的,希望您下次光临,也请您多保重身体。”“谢谢!再见!”

弗里恰伊走出咖啡馆,慕尼黑的夜更黑了,街道上已经升起了雾气,远处的建筑变的若隐若现,而现在的他却无比清醒,是的,他的生命也许会比较短暂,但他得到已经够多,明天晚上他要将这一切全都奉献给亲爱的观众,如果这将是他生命最后的绝唱,他将坦然接受这一切。 他整了整衣领,迈着坚定的步伐,投入到飘渺无边的黑夜中。

 

 

 

2022.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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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NCENT

VIN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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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生人,国际集装箱物流二十多年的从业者,爱好广泛,尤其古典音乐,摄影,体育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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